试论赵庄姬形象流变

时间:2022-05-26 16:40:03 来源:网友投稿

摘 要:本文通过对《左传》、《史记》和元杂剧《赵氏孤儿》中关于赵庄姬的描写,论述了其形象在以上三个个案中的流变,并通过作家对赵庄姬形象的不同描摹,来探究不同时期的政治环境、时代精神以及作者心态对其形象刻画的影响。

关键词:《左传》 《史记》 《赵氏孤儿》 形象 流变

“赵氏孤儿”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并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不断地被细化和改编,至今仍多次被搬上银幕和戏剧舞台。在当代学者细读文本,进行研究之时似乎忽略了赵庄姬——这位在描写有关“赵氏孤儿”的史书和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唯一一位女性人物。无论是最早的《左传》,还是后来的《史记》和元杂剧《赵氏孤儿》,作者都对这位被卷到历史事件中心的女性着墨不多,可是在泛泛提及的言语中,我们能够从侧面了解和分析这位女性,并通过其形象在不同个案中的描述和演变,来探究不同时期的政治环境、时代精神以及作者的创作心理。

“赵氏孤儿”的故事题材最早见于《左传》,《国语》亦有一段记载,但较简略,到了《史记·赵世家》和刘向的《新序》、《说苑》才有详细记载。最具史料价值比较的无非严格的编年体《左传》与生动的纪传体《史记》,而我们对赵庄姬形象的流变分析,也主要遵从《左传》和《史记》的记载。

一、骄纵淫乱——《左传》中的赵庄姬

《左传》在记录赵氏家族被灭门的一事中,首次提到了赵庄姬,书中虽未对其进行细致的描写,但记载似乎将赵氏灭族之祸归咎于赵庄姬,而这也是后世史书“孟姬之谗”的滥觞。

《左传》成公四年:

晋赵婴通于赵庄姬。

《左传》成公五年:

五年春,原、屏放诸齐。婴曰: “我在,故栾氏不作。我亡,吾二昆其忧哉! 且人各有能有不能,舍我何害?”弗听。婴梦天使谓己: “祭余,余福女。”使问诸士贞伯,贞伯曰: “不识也。”既而告其人曰: “神福仁而祸淫,淫而无罚,福也。祭,其得亡乎?”祭之,之明日而亡。

《左传》成公八年:

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以其田与祁奚。韩厥言于晋侯曰: “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三代之令王,皆数百年保天之禄。夫岂无辟王,赖前哲以免也。《周书》曰: ‘不敢侮鳏寡。’所以明德也。”乃立武,而反其田焉。

在以上《左传》的记述中我们可以总结出赵庄姬的两点信息:其一,她在丈夫死后不久就与赵婴(按:赵婴齐,赵朔的四叔)私通,虽然此类事件在春秋战国上层贵族之间屡见不鲜,但发生这样的乱伦行为,便足以看出赵庄姬的妇道和品德。其二,赵氏家族发生如此蒙羞之事,赵婴被赵同和赵括放逐到齐国。赵庄姬便因此怨恨赵同、赵括,随即向晋景公谗言:“赵同、赵括将作乱。栾氏、郤氏可作证。”随后晋公室讨伐赵同、赵括,赵氏家族被灭。参看《春秋》和《国语》也与《左传》的记载相吻合,由此看来,赵庄姬似乎完全是一个对丈夫不忠,与夫叔乱伦又陷害夫家造成“赵氏灭族”的罪魁祸首。由此思路顺延分析,我们就此将赵氏灭族的原因归咎于赵庄姬,便也不难印证历史上“红颜祸水”的刻板结论,但这样单薄的推论经不起更深一步的推敲。虽然《左传》是甚为可信的史料,但即使是客观中立的记述史实,记录者也不可能将宏阔的政治环境和历史背景全部为我们展现出来,而这其中往往隐匿历史事件发生的真正原因。

首先,参看众多史料便可发现赵氏一族自入晋以来,历经曲折,缓慢发展。直至赵盾执政期间,赵氏家族在晋国的势力已急剧膨胀,权倾朝野。赵氏势力的膨胀,势必会招来其他卿族的侧目和嫉视,而赵婴齐和赵庄姬一事无疑会成为其他卿族打击赵氏的有力借口。其次,赵氏的强盛势力向来对晋公室在政治上造成一定压迫,但公室又无可奈何,只能一再容忍。晋景公继位之后开始试着对付国内势力强大的卿族,以此来打破自己政治权利被束缚的被动局面。有了赵氏作乱的把柄,并与其他卿族联手灭掉赵氏一族,想来此举定是铲除了晋景公最大的心头之患。再者,虽然《左传》多以冷静的叙述来展示多姿多彩的史实,但关于女性的言论则一以贯之地延续对女性卑弱与从属地位的规范,赵庄姬的违礼行为理应遭到当时社会舆论及后代儒生的批评指责,但贵族妇女更多的只是作为统治阶级的附庸存在。《左传》的描述视角所透露出的鲜明的儒家观念旨在为男权政治秩序树碑立传,那种春秋时期男权政治对女性的排斥显而易见。《左传》中虽然明确写出赵庄姬与赵婴齐私通,但经由上述史实的分析,其作为嫁入赵氏一族的公室之女,无疑是被动地被卷入到当时复杂的政治事件当中。赵庄姬作为晋景公的姐姐,与晋景公关系密切,即便她确实具有向景公进言的便利身份,但一国之君就因其姐的一句话而将赵氏灭族,似是不近情理,在后世的推论中恐怕也会落个昏君的话柄而惹人耻笑。所以这个对丈夫不忠、对夫家不义的淫荡无耻、阴险毒辣的女人充其量只是赵氏灭族的一个导火索,其真正原因是当时纷繁复杂的政治势力间的相互斗争,《左传》就是通过直言不讳地记载赵氏家族强大外表下内部的腐败、混乱、不合礼法的家族关系,相互倾轧、相互攻讦来影射春秋礼崩乐坏的乱象。然而不论事实如何,在《左传》的记述中,赵庄姬依旧是那种礼崩乐坏制度下被批判的女性。

二、隐忍坚毅——《史记》中的赵庄姬

相较于《左传》的记述,《史记》的描写更具戏剧性与故事性,虽然赵庄姬仍不是重要人物,在《史记·赵世家》中描写不多,可我们依然可以从细节和侧面大致勾勒出其人物轮廓。

《史记·赵世家》:

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 “赵宗灭乎,若号; 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

通过比对,我们不难发现赵庄姬已从《左传》中那个与人私通的淫妇,导致灾难的导火索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生下遗腹子、并积极救护孤儿的贞洁烈女。她将赵氏孤儿藏匿在宫中,用一位母亲的本能保护和抚养赵氏的唯一子嗣,用自己的机智躲过屠岸贾的搜查,保全了赵氏家族仅存的唯一血脉。

《左传》中赵庄姬与赵婴齐乱伦一事是众目共睹的,而之后晋景公听信姐姐的谗言讨伐赵氏家族,这种违背纲常之事在司马迁的时代肯定为独尊的儒家所不容。所以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将《左传》中记载的一段由家族内部矛盾冲突引起的血案,演绎成为一幕“忠”与“奸”、“善”与“恶”相交织的悲情传奇故事。司马迁的创作倾向无疑使历史失真,但他以此将纪传体的优越性发挥的淋漓尽致,以文学的方式写出了如此有情节冲突和激烈矛盾的作品。从《左传》到《史记》,春秋时期的传说流传至西汉脱离了最初历史的模样,虽然《史记》属于纪传体史书,但春秋战国的历史史实到了司马迁的笔下已经变成了史传文学,故事情节和人物刻画经过作家的加工,便不能仅仅用史学的眼光去考察其记载的真实性。纵观《史记·赵世家》全文,司马迁在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描述中添加了程婴、公孙杵臼、屠岸贾等人物,他们每个人都信守己诺,程婴和公孙杵臼为了留下赵氏血脉挺身而出,舍身救孤。程婴、公孙杵臼为维护正义、坚持真理而舍生取义的自我牺牲精神和伟大人格,也完全符合汉武帝时代宏阔的社会背景和昂扬向上的社会文化结构。司马迁的改编使那种在《左传》中只有赤裸裸的征战流血才能得到名利的乱世真理,在《史记》中变成了儒家所弘扬的“忠”与“义”。所以,司马迁只是运用这一历史重大事件作为叙述背景,历史已退居次要,转而为人物描写和弘扬时代精神做服务。文中的赵庄姬虽是一介女流,却和程婴、公孙杵臼一样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赵氏孤儿,表现出她的隐忍、忠贞和坚毅,同时也能从她的身上反映出汉代忠君守信的大时代精神。

三、临死托孤——元杂剧《赵氏孤儿》中的赵庄姬

元杂剧《赵氏孤儿》是纪君祥在司马迁《史记·赵氏家》的基础上,稍微做出调整而创作的历史悲剧。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赵氏孤儿》作为一部带有明显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历史悲剧,故事围绕搜孤、救孤、养孤、复仇等情节展开。我们所说的赵庄姬就是文中的公主,剧目一开始,赵庄姬就登场和丈夫诀别,在随后的第一折里向程婴托孤并自缢而亡。原文如下:

楔 子

(外扮使命,领从人上,云)赵朔跪者,听主公的命。为您一家不忠不孝,欺公坏法,将您满门良贱,尽行诛戮,尚有余辜。姑念赵朔有一脉之亲,不忍加诛,特赐三般朝典,随意取一而死。其公主囚禁在府,断绝亲疏,不许往来。兀那赵朔,圣命不可违慢,你早早自尽者!(赵朔云)公主,似此可怎了也!(唱)

(旦儿云)天那,可怜害的俺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也!第一折

(旦儿云)俺赵家一门,好死的苦楚也!程婴,唤你来别无甚事,我如今添了个孩儿,他父临亡之时,取下他一个小名,唤做赵氏孤儿。程婴,你一向在俺赵家门下走动,也不曾歹看承你。你怎生将这个孩儿掩藏出去,久后成人长大,与他赵氏报仇。

(旦儿云)程婴,(诗云)可不道“遇急思亲戚,临危托故人。”你若是救出亲生子,便是俺赵家留得这条根。(做跪科,云)程婴,你则可怜见,俺赵家三百口,都在这孩儿身上哩!

(旦儿云)罢,罢,罢!程婴,我教你去的放心。(诗云)程婴心下且休慌,听吾说罢泪千行。他父亲身在刀头死,(做拿裙带缢死科,云)罢,罢,罢!为母的也相随一命亡!(下)

在《赵氏孤儿》的研究中,学者曾多次讨论作者的写作是否含有反元复宋的民族意识问题,因为“赵氏孤儿”的故事流传到元代,已深深烙上了时代的痕迹。在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下的汉人处于被压迫的位置,他们深切而完整地感受到异族入主的屈辱和种族歧视的痛苦,百姓的怨愤之气聚集,复国的愿望借民间戏文的样式表达出来,“赵氏孤儿”这个故事恰好成为汉人民族情绪的绝好载体。杂剧的字里行间隐含的满是作者对恢复汉人统治的呼唤,而赵氏孤儿实际就是延续汉人统治的香火,所以整个剧暗示的就是反元复宋的民族诉求。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作者在剧中歌颂了一群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以他们的壮烈牺牲和忍辱负重保存赵氏复仇的种子。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剧中的人物为实现正义或慷慨赴死或忍辱负重,呈现出酣畅淋漓的民族血性,赵庄姬便也是为保存赵氏血脉做出努力和牺牲的一员。在杂剧这个特定的文学形式塑造下,赵庄姬第一次通过唱词而使得其形象丰满起来,剧中的赵庄姬首先是一个受害者,她作为赵朔的妻子,被无辜的卷入这场政治纷争。但同时因为她是灵公的女儿,所以她以特殊的身份躲过了赵家的灾难,但是对夫家所遭受的奇冤满怀悲愤,她亦是一个刚烈贞义之人:谨记丈夫临死时的遗言:“若是添个小厮儿,唤作赵氏孤儿,待他日后长大,与父母雪冤报仇”, 最后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赵氏孤儿。在救孤行动中,如果说韩厥、程婴、公孙杵臼是义士,那赵庄姬就是一位义妇、节妇、慈母。相较《左传》和《史记》,纪君祥在剧中对赵庄姬的描写有始有终,也因为是杂剧的文学体裁,作者有更多的笔墨去渲染情景和描写人物,并通过宾白、唱词、科介三者交相配合,推动剧情发展,全方位塑造人物形象,所以赵庄姬才能在剧中被描写得如此立体、完美、和感人。

四、结语

从春秋时期的《左传》,到西汉的《史记》,再到元代的《赵氏孤儿》,赵庄姬的形象由最初的淫荡阴险转而被刻画为被同情被赞扬的贞义女子,除了历史真相在不同时期文本改编中逐渐的淡化,还受时代精神、文学体裁以及作家创作心理的影响。这种人物形象随时代变动的现象,亦是其历史事件在流传过程中不断演变、不断远离史实、不断文学化、艺术表现手法多样化的体现。同时,这种流变对历史人物原型的深度描摹,对历史人物命运沉浮的深切关照,以及结合时代背景对史实的适度改编,都使得先秦故事更加富有人性化和亲和度。而后世各种文学表现手法的传神运用,更为作品增添了文采,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和阅读的吸引力。

参考文献:

[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司马迁.史记[M] .太原:中华书局,2009.

[3]纪君祥.赵氏孤儿[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北方民族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赵氏孤儿”流播研究 2012XYC015

作者简介:王博雅(1987-),女,陕西宝鸡人,北方民族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祁国宏(1970—),男,宁夏固原人,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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